第四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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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这儿,错啦。”
宋诗嘉情况不太好,跌下来的时候伤到胳膊,咿咿呀呀地唤疼。
宋诗嘉勉强稳定心神招架,“第一,我不是随心所欲,只是比较尊重自我。我知道什么东西不要,什么东西一定要得到,并为之努力。可能会对别人造成困扰,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?我们应该负责的是自己的人生,不是别人的。第二,我的字典里有丢脸两个字。不过丢脸和错过比起来,我更惧怕后者。至于第三,为什么非要挡住你的镜头……”
宋诗嘉早该想到,连纪襄都打听不出消息的,望城一把手的公子都奉为好友的,背景会多深。
下方有人,看背影是个青年男孩,偏瘦,可整体是匀称的,侧影在剩余光线中如镜头下的成像般棱角分明。他站在一个龙形雕刻的大坛子面前,端着一小杯液体轻嗅。
她正云里雾里,压根儿没时间反应,就被人拉着往下坡冲了一段,而后察觉干涸泥土混着石子朝脚边滚了过来,越积越多。
曲有误,周郎顾。
扫视四周,大人们或交头接耳或摇头晃脑装享受,唯有宋诗嘉一声轻嗤。
里间装饰摆设古意盎然,随随便便拎起来一件似乎都有史可循,宋诗嘉不想惹祸,转身要离开,却发现正前方屏风后似乎有个出口。受好奇心驱使往前,发现那并不是出口,而是入口,有楼梯蜿蜒而下。
见他怔忡,宋诗嘉趁胜追击,“怎么,现在是不是有种天昏地暗、日月无光的感觉?心里琢磨着,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孩子啊。天呐,我好像甩不掉了,过去十九年都白活了的……恍惚感?”
“地震?!”
顾长风弹奏的曲子很偏,《风的色彩》,却合了当日之景。
这里是酒窖,宋诗嘉想,因为刚进来便有酒香扑鼻,他端的应该也是那坛子里的佳酿。根据年纪猜测,宋诗嘉微眯了眯眼,估计就是那位不想北上的小少爷吧。
顾长风抓到关键词,握相机的手一松,转而扣紧女孩纤细的腕子,发号施令一声:“跑!”
全世界缄默。
或许,或许他无法忘记的根本不是味道。而是不被廊灯光临的角落里,成功躲过顾长风的某人,忽然在黑暗中如释重负地冲他展颜一笑。
周衍笑,趴在地上还想说什么,顾长风拍拍薄毛衣上的灰尘,挑眼望他:“有必要和你爸通个电话谈下测验结果了。”
山坡范围不大,周衍没花多长时间就带人找来。
顾长风不是多话的人,但他擅于做总结抓重点。宋诗嘉能这么问,说明他不是没可能劝退的。为了以后的清净,他觉得牺牲一点原则未尝不可。
顾长风扶起白藕似的一截观察了几下,“应该错位了,没骨折。”片刻,仿佛下了什么决定,伸出右手递到宋诗嘉嘴边,言简意赅:“咬住。”
扑哧。扑哧。扑哧。
老宋在女儿身后,警告地咳嗽两声,宋诗嘉不以为然,并在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情况下,径直朝钢琴前方的青年走了过去。
后来纪襄开玩笑说,“以前没发现,你走路的姿势可以傲得像只名种天鹅。其实那气场挺不容易接近挺讨厌的,但的确跟闪电一样,惊艳了。”
大人物姓顾,宋诗嘉去的途中才得知。据说顾家三代为军,功勋奖牌大堆,几代男儿的照片都被挂在过国家照相馆,眼下上头又送龙形二锅头,什么意思众人心知肚明。
等一切重归寂静,暗红的齿龈慢慢变得鲜白。头顶的光明也彻底被掩埋,墨黑中不时跳跃出一颗微弱的星子,月上弦。
标注的降音符号是入门级,顾长风分明故意弹错,用自己的方式讽刺附庸风雅者。他没办法反抗,宋诗嘉就帮他说,事后还找好切入点,跟着节奏弹低音。
“学长,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讨厌?”她突然问。
宋妈同牌友八卦:“据说京城的调令正在拟了,对方怎么着也是个三军的头儿。这次他老父亲大寿,上边还御赐了二锅头。”
听见动静,顾长风以为是警卫员来请了,回头却与宋诗嘉在昏暗中遥遥对视。他薄唇轻启又合上,什么也没说,两人就这样借着稀疏的余光凝望。
春节前夕,老宋带宋诗嘉去某位大人物家吃寿酒,听说请帖费了点手段才搞到。
庭外雨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,偶尔来的一阵劲风吹得叶子影影绰绰,重合的阴霾反衬得琴键既分明又雅亮,而后那阵优雅的光反射回弹琴的人脸上。
宋诗嘉一只手遮挡光线,趁热打铁:“可不就是殉情么?你来太快,还没化蝶呢。”
“stop,宣判死刑前我能解释两句吗?”
这时,宋姑娘的世界也天摇地动。
成功将相机抢救到手,宋诗嘉得意洋洋转身炫耀,没料脚下松松垮垮的泥土被晃出个大洞,将她整个埋进去。
“很多方面。”他组织下语言,“你行事散漫,太随心所欲,不尊重别人的感受。”
“哪方面呢?”一副要开诚布公谈谈的样子。
她觉得唐突转身欲走,那人却听见响动回了头,而后有人如遭雷击。
采风旅行回到望城没多久,迎来寒假。
她不是怕纪襄,而是怕纪家的人。每次两家碰面,就刮起一阵成绩攀比的风,只好逃走为上。
那人面上虽带着微微不耐,却毕竟不是无知小儿,礼貌颔首后便去到几级台阶上的三角钢琴前,试了几个音,入了前奏。
顾家在望城的宅子是祖传的,顾父虽然主要盘踞在北京,可听说顾家小少爷自小于老宅长大,习惯了,不想北上混所谓京圈。宋诗嘉四处走动咀嚼着老宅子的韵味,闷头进去一厅堂。
顾长风稳稳护住相机,不加犹豫:“是。”
顾长风已换了衣裳,芝兰玉树地站在父亲顾元身边。有人趁机套近乎,说自家闺女的钢琴老师也教过顾少爷,还称赞他技艺一绝。大家兴致所起,纷纷问可否献曲。
从土里传来的沉闷细小的哼哧声令宋诗嘉总算回神。
反正那种场合,能搞到请帖的都代表有头有脸,谁还去分辨是不是主人家的意思。
她离得那样近,眼尾好像月亮有勾似地,周衍忽然就心跳漏拍,仓皇而逃。
她头也不回,“你的相机!”
有了这患难与共的交情,之后几天,宋诗嘉更是在顾长风身边转悠,美其名曰贴身保护。对方不至于多亲切,却总算没公开排斥,这微小的转变令宋诗嘉欣喜若狂,行事更肆无忌惮,甚至摸黑将周衍拖出房间商量大计。
宋诗嘉咬了下唇,半真半假的羞涩模样,“我就想要你一直看着我啊。”
“还有,山坡那么宽,乡间小路无数条,你为什么非要平白无故出现挡我镜头?这样很不礼貌。”
半小时后。
附近高山多,恰逢地壳运动,前几日又有暴雨光临,即便是振幅较小的余震也很容易令山体滑坡。逃命之际,宋诗嘉忆起什么,甩开身旁人逆石向上,引来怒斥,“你疯了?!”
听见二锅头,宋诗嘉很不道德地笑了,不就二锅头么?牌友们也和宋诗嘉的反应一样,个个笑开花,吐槽宋妈没见识。宋妈却反看乡巴佬的眼神睥睨众人:“二锅头是不稀奇,可要这二锅头坛子要四个大汉才抱得动,并且造型是龙雕呢?”
加之宋诗嘉喜欢用绵羊油代替护肤品,周身常常带点奶香,那味道一朝入鼻经久不散,以至于周衍多年后都无法忘怀,以为是香水,遂访遍各地,甚至买下一家调香公司,也没能制出记忆中少女的幽香。
宋诗嘉条件反射服从,下嘴的力度却很轻,直到清脆的咔嚓一声响,胳膊疼痛陡然加剧,她方一声惊叫,两颗尖锐的虎牙磕进对方皮肉,正中薄弱的虎口处,这下轮到顾长风“嘶”一声。
一招封了周衍的喉,迅速想办法将他两往上拉。
宋诗嘉高估自己了,她不该以退为进的。对顾长风这样聪黠的人而言,她一退,他就懂得趁机进攻,打得她再也站不起来。
没料商议的时候远远看廊灯下有道熟悉身影徐徐靠近,宋诗嘉心一慌,拽了周衍就缩进一旁缝隙。缝隙很窄,是乡间常用于堆柴火的地方。柴火用光了,腾出点地儿,刚刚够两人背壁。
相机不算贵,却是某老品牌纪念版。快门摁钮用复古工艺描过,磨旧了,更有味道。宋诗嘉并非不识货的人,自然知道顾长风对它的喜欢。加上相机里有自己挡镜头的照片,她才不要它消失。
却不知事到如今,还有没有人记得,当初那个琴凳上的青年曾恍惚深了酒窝去,脑子里闪过那样一句——
所有人:“哇……”
“是挺恍惚的。”
就要你一直看着我。
从那天起,宋诗嘉对井底之蛙又有了新的理解。其实终生固守一隅没什么不好,如果有那个对的人陪伴的话。
他有误,她顾。
宋家能进到那样的场合,还是因纪襄的爷爷身居望城要职,并且与顾家老父亲同为红色军出身有交情,才搭着顺风车去认门。
扑哧。宋诗嘉默默挨了一刀。
顾长风失语。
扑哧。又一刀。
宋诗嘉在心头默念,以顾长风的性格只能有这种回答,但他没有。
“有时候,你做的那些事情也让我觉得,你怎么会好意思呢?字典里没‘丢脸’两个字似地。”
临行前,天公不作美地下起了雨,绵绵地,属于冬日的惆怅,顾家门前依然络绎不绝。刚进门,老宋和宋妈就忙着招呼这个结交那个,香槟拿了一杯又一杯。
一场浑然天成的配合,足够在场部分人铭记。
女孩因为紧张唇眉都紧闭,心口微微起伏,看得出发育良好,这一切落在正当热血澎湃的青年郎眼中,立时目光不知何处安放。
宋诗嘉的感触倒没那么多,她当时只是觉得,浩渺天地,唯她是他知己。于是也不管对方反感与否,堂而皇之地坐上琴椅的另一截,伸出手去,食指重重按上第四阶黑键,嗓音清清浅浅。
他探下头去,跟抓奸似地,一柄手电筒明晃晃投在那二人身上,调侃:“这演的……梁山伯与祝英台?”
期间,不远处的纪襄发现了宋诗嘉,提步要来,她却已经先一步开溜。
顾长风眼疾手快大步向前,堪堪抓住女孩儿衣袖,却遭遇惯性滑溜,跟着掉入。待一切动静停止,两人俱都灰头土脸。
不夸张,她话音刚落,顾长风就觉得世界天摇地动。
不能。